淮南子人間訓(淮南子原文 譯文)
《淮南子》又名《淮南鴻烈》,是漢代淮南王劉安招集賓客集體創作的一部道家名著。
淮南子卷十八 人間訓(上)
【原文】
清凈恬愉,人之性也;儀表規矩,事之制也。知人之性,其自養不勃;知事之制,其舉錯不惑。發一端,散無竟,周八極,總一筦謂之心。見本而知末,觀指而睹歸,執一而應萬,握要而治詳,謂之術。居智所為,行智所之,事智所秉,動智所由,謂之道。道者,置之前而不摯,錯之后而不軒,內之尋常而不塞,布之天下而不窕。是故使人高賢稱譽己者,心之力也;使人卑下誹謗己者,心之罪也。夫言出于口者不可止于人,行發于邇者,不可禁于遠。事者,難成而易敗也;名者,難立而易廢也。千里之堤,以螻蟻之穴漏;百尋之屋,以突隙之煙焚。《堯戒》曰:“戰戰栗栗,日慎一日,人莫蹪于山而蹪于蛭。”是故人皆輕小害,易微事,以多悔。患至而后憂之,是猶病者已倦而索良醫也,雖有扁鵲、俞附之巧,猶不能生也。夫禍之來也,人自生之;福之來也,人自成之。禍與福同門,利與害為鄰,非神圣人,莫之能分。凡人之舉事,莫不先以其知,規慮揣度,而后敢以定謀。其或利或害,此愚智之所以異也。曉自然以為智,知存亡之樞機,禍福 之門戶,舉而用之,陷溺于難者,不可勝計也。使知所為是者,事必可行,則天下無不達之途矣。是故知慮者,禍福之門戶也;動靜者,利害之樞機也。百事之變化,國家之治亂,待而后成。是故不溺于難者成,是故不可不慎也。
天下有三危:少德而多寵,一危也;才下而位高,二危也:身無大功而受厚祿,三危也。故物或損之而益,或益之而損。何以知其然也?昔者楚莊王既勝晉于河、雍之間,歸而封孫叔敖,辭而不受。病疽將死,謂其子曰:“吾則死矣,王必封女,女必讓肥饒之地,而受沙石之間有寢丘者,其地確石而名丑,荊人鬼,越人橫,人莫之利也。”孫叔敖死,王果封其子以肥饒之地,其子辭而不受,請有寢之丘。楚國之俗,功臣二世而爵祿,惟孫叔敖獨存。此所謂損之而益也。何謂益之而損?昔晉歷公南伐楚,東伐齊,西伐秦,北伐燕,兵橫行天下而無所綣,威服四方而無所詘,遂合諸侯于嘉陵,氣充志驕,婬侈無度, 暴虐萬民。內無輔拂之臣,外無諸侯之助。戮殺大臣,親近導談。明年,出游匠驪氏,欒書、中行偃劫而幽之,諸侯莫之救,百姓莫之哀,三月而死。夫戰勝攻取,地廣而名尊,此天下之所愿也。然而終于身死國亡。此所謂益之而損者也。夫孫叔敖之請有寢之丘,沙石之地,所以累世不奪也。晉厲公之合諸侯于嘉陵,所以身死于匠驪氏也。
眾人皆知利利而病病也,唯圣人知病之為利,知利之為病也。夫再實之木根必傷,掘藏之家必有殃,以言大利而反為害也。張武教智伯奪韓、魏之地而擒于晉陽,牢叔時教莊王封陳氏之后而霸天下。孔子讀《易》至《損》《益》,未嘗不憤然而嘆,曰:“益損者,其王者之事與!”事或欲以利之,適足以害之,或欲害之,乃反以利之。利害之反,禍福之門戶,不可不察也。”陽虎為亂于魯,魯君令人閉城門而捕之,得者有重賞,失者有重罪。圍三匝,而陽虎將舉劍而伯頤。門者止之曰:“天下探之不窮 我將出子。”陽虎因赴圍而逐,揚劍提戈而走。門者出之,顧反取其出之者,以戈推之,攘被薄腋。出之者怨之曰:“我非故與子反也,為之蒙死被罪,而乃反傷我。宜矣其有此難也!”魯君聞陽虎失,大怒。問所出之門,使有司拘之,以為傷者受大賞,而不傷者被重罪。此所謂害之而反利者也。何謂欲利之而反害之?楚恭王與晉人戰于鄢陵,戰酣,恭王傷而休,司馬子反渴而求飲,豎陽谷奉酒而進之。子反之為人也,嗜酒而甘之,不能絕于口,遂醉而臥。恭王欲復戰,使人召司馬,子反,辭以心痛。王駕而往視之,入幄中而聞酒臭。恭王大怒曰:“今日之戰,不谷親傷,所恃者,司馬也,而司馬又若此,是亡楚國之社稷,而不率吾眾也。不谷無與復戰矣!”于是罷師而去之,斬司馬子反為僇。故豎陽谷之進酒也,非欲禍子反也,誠愛而欲快之也,而適足以殺之。此所謂欲利之而反害之者也。夫病濕而強之食,病喝而飲之寒,此眾人之所以為養也,而良醫之所以為病也。悅于目,悅于心,愚者之所利也,然而有道者之所辟也。故圣人先許而后合,眾人先合而后忤。
有功者,人臣之所務也;有罪者,人臣之所辟也。或有功而見疑,或有罪而益信,何也?則有功者離恩義,有罪者不敢失亡心也。魏將樂羊攻中山,其子執在城中,城中懸其子以示樂羊,樂羊曰:“君臣之義,不得以子為私。”攻之愈急。中山因烹其子,而遺之鼎羹與其首,樂羊循而位之,曰:“是吾子。”已,為使者跪而啜三杯。使者歸報,中山曰:“是伏約死節者也,不可忍也。”遂降之。為魏文侯大開地,有功。自此之后,日以不信。此所謂有功而見疑者也。何謂有罪而益信?孟孫獵而得魔,使秦西巴持歸烹之,母隨之而啼。秦西巴弗忍,縱而予之。孟孫歸,求魔安在,秦西巴對曰:“其母隨而啼,臣誠弗忍,竊縱而予之。”孟 孫怒,逐秦西巴。居一年,取以為子博。左右曰:“秦西巴有罪于君,今以為子傅,何也?”孟孫曰:“夫一默而不忍,又何況于人乎!”此謂有罪而益信者也。故趨舍不可不審也,此公孫鞅之所以抵罪于秦,而不得人魏也。功非不大也,然而累足無所踐者,不義之故也。
事或奪之而反與之,或與之而反取之。智伯求地于魏宣子,宣子弗欲與之。任登曰:“智伯之強,威行于天下。求地而弗與,是為諸侯先受禍也。不若與之。”宣子曰:“求地不已,為之奈何?”任登曰:“與之,使喜,必將復求地于諸侯,諸侯必植耳。與天下同心而圖之,一心所得者,非直吾所亡也。”魏宣子裂地而授之。又求地于韓康子,韓康子不敢不予,諸侯皆恐。又求地于趙襄子,襄子弗與。于是智伯乃從韓、魏圍襄子于晉陽。三國通謀,禽智伯而三分其國。此所謂奪人而反為人所奪者也。何謂與之而反取之?晉獻公欲假道于虞 以伐虢,遺虞垂棘之璧與屈產之乘。虞公惑于壁與馬,而欲與之道。宮之奇諫曰:“不可!夫虞之與虢,若車之有輪,輪依于車,車亦依輪。虞之與虢,相恃而勢也,若假之道,虢朝亡而虞夕從之矣。”虞公弗聽,遂假之道。荀息伐虢,遂克之。還反伐虞,又拔之。此所謂與之而反取者也。
圣王布德施惠,非求其報于百姓也;郊望禘嘗,非求福于鬼神也。山致其高而云起焉,水致其深而蛟龍生焉,君子致其道而福祿歸焉。夫有陰德者必有陽報,有陰行者必有昭名。古者,溝防不修,水為民害,禹鑿龍門,辟伊闕,平治水土,使民得陸處。百姓不親,五品不慎;契教以君臣之義,父子之親,夫妻之辨,長幼之序。田野不修,民食不足,后稷乃教之辟地墾草,糞土種谷,令百姓家給人足。故三后之后,無不王者,有陰德也。周室衰,禮義廢,孔子以三代之道教導于世,其后繼嗣至今不絕者,有隱行也。秦王趙政兼 吞天下而亡,智伯侵地而滅,商鞅支解,李斯車裂,三代種德而王,齊桓繼絕而霸。故樹黍者不獲稷,樹怨者無報德。昔者,宋人好善者,三世不解。家無故而黑牛生白犢,以問先生,先生曰:“此吉祥,以饗鬼神。”居一年,其父無故而盲,牛又復生白犢,其父又復使其子以問先生。其子曰:“前聽先生言而失明,今又復問之,奈何?”其父曰:“圣人之言,先件而后合,其事未究,固試往復間之。”其子又復問先生,先生曰:“此吉祥也,復以饗鬼神。”歸致命其父。其父曰:“行先生之言也。”居一年,其子又無故而盲。其后楚攻宋,圍其城。當此之時,易子而食,析骸而炊,丁壯者死,老病童兒皆上城,牢守而不下。楚王大怒,城已破,諸城守者皆屠之。此獨以父子盲之故,得無乘城。軍罷圍解,則父子俱視。夫禍福之轉而相生,其變難見也。
近塞上之人有善術者,馬無故亡而入胡,人皆吊之。其父曰:“此何速不為福乎!”居數月,其馬將胡駿馬而歸人皆賀之。其父曰:“此何遽不能力禍乎!家富良馬,其子好騎,墮而折其髀,人皆吊之,其父曰:“此何遵不為福乎!”居一年,胡人大入塞,丁壯者引弦而戰,近塞之人,死者十九,此獨以跛之故,父子相保。故福之為禍,禍之為福,化不可及,深不可測也。
或直于辭而不害于事者,或虧于耳以鑒于心而合于實者。高陽魋將為室,問匠人。匠人對曰:“未可也。木尚生,加涂其上,必將撓。以生材任重涂,今雖成,后必敗。”高陽魋曰:“不然。夫木枯則益勁,涂干則益輕。以勁材任輕涂,今雖惡,后必善。”匠人窮于辭,無以對,受令而為室。其始成,狗然善也,而后果敗。此所謂直于辭而不可用者也。何謂虧于耳、忤于心而合于實?靖郭君將城薛,賓客多止之,弗聽。靖郭君謂渴者曰:“無為賓通言。”齊人有請見者曰:“臣請道三言而已。過三言,請烹。”靖郭君聞而見之,賓趨而進,再拜而興,因稱曰:“海大魚。”則“反走。靖郭君止之曰:“愿聞其說。”賓曰:“臣不敢以死為信。”靖郭君曰:“先生不遠道而至此,為寡人稱之!”賓曰:“海大魚,網弗能止也,釣弗能牽也。蕩而失水,則螻蟻皆得志焉。今夫齊,君之淵也。君失齊,則薛能自存乎?”靖郭君曰:“善。”乃止不城薛,此所謂虧于耳、忤于心而得事實者也。夫以“無城薛”止城薛,其于以行說,乃不若“海大魚”。
故物或遠之而近,或近之而遠;或說聽計當而身疏,或言不用、計不行而益親。何以明之?三國伐齊,圍平陸。括子以報于牛子曰:“三國之地不接于我,逾鄰國而圍平陸,利不足貪也。然則求名于我也,請以齊侯往。”牛子以為善。括子出,無害子入,牛子以括子言告無害子。無害子曰:“異乎臣之所聞。”牛子曰:“國危而不安,患結而不解,何謂貴智!”無害子曰:“臣聞之,有裂壤土以安社稷者,聞殺身破家以存其國者,不聞出其君以為封疆者。”牛子不聽無害子之言,而用括子之計,三國之兵罷,而平陸之地存。自此之后,括子日以疏,無害子日以進。故謀患而患解,圖國而國存,括子之智得矣。無害子之慮無中于策,謀無益于國,然而心調于君,有義行也。今人待冠而飾首,待履而行地。冠履之于人也,寒不能暖,風不能障,不能蔽也。然而冠冠履履者,其所自托者然也。 夫咎犯戰勝城濮,而雍季無尺寸之功,然而雍季先賞而咎犯后存者,其言有貴者也。故義者,天下之所賞也。百言百當,不如擇趨而慎行也。
或無功而先舉,或有功而后賞。何以明之?昔晉文公將與楚戰城濮,問于咎犯曰:“為奈何?”咎犯曰:“仁義之事,君子不厭忠信,戰陳之事,不厭詐偽。君其詐之而已矣。”辭咎犯,問雍季,雍季對曰:“焚林而獵,愈多得獸,后必無獸,以詐偽遇人,雖愈利,后無復。君其正之而已矣。”于是不聽雍季之計,而用咎犯之謀,與楚人戰,大破之。還歸賞有功者,先雍季而后咎犯。左右曰:城濮之戰,咎犯之謀也。君行賞先雍季,何也?”文公曰:“咎犯之言,一時之權也。雍季之言,萬世之利也。吾豈可以先一時之權,而后萬世之利也哉!”智伯率韓、魏二國伐趙,圍晉陽,決晉水而灌之。城下緣木而處,懸釜而炊。襄子謂張孟談曰:“城中力已盡,糧食匱乏,大夫病,為之奈何?”張孟談曰:“亡不能存,危 不能安,無為貴之士。臣請試潛行,見韓、魏之君而約之。”乃見韓、魏之君,說之曰:“臣聞之:唇亡而齒寒。今智伯率二君而伐趙,趙將亡矣。趙亡,則君為之次矣。及今而不圖之,禍將及二君。”二君曰:“智伯之為人也,粗中而少親。我謀而泄,事必敗。為之奈何?”張孟談曰:“言出君之口,入臣之耳,人孰知之者乎?且同情相成,同利相死、君其圖之!”二君乃與張孟談陰謀與之期。張孟談乃報襄子。至其日之夜,趙氏殺其守堤之吏,決水灌智伯。智伯軍救水而亂,韓、魏翼而擊之,襄子將卒犯其前,大敗智伯軍,殺其身而三分其國。襄子乃賞有功者,而高赫為賞首。群臣請曰:“晉陽之存,張孟談之功也。而赫為賞首,何也?”襄子曰:“晉陽之圍也,寡人國家危,社稷殆,群臣無不有驕侮之心者,唯赫不失君臣之禮,吾是以先之。”由此觀之,義者,人之大本也。雖有戰勝存亡之功,不如行義之隆。故君子曰:“美言可以市尊,美行可以加人。”
或有罪而可賞也,或有功而可罪也。西門豹治鄴,虞無積粟,府無儲錢,庫無甲兵,官無計會,人數言其過于文侯,文侯身行其縣,果若人言。文侯曰:“翟磺任子治鄴而大亂。子能道則可;不能,將加誅于子。”西門豹曰:“臣聞:王主富民,霸主富武。亡國富庫。今王欲為霸王者也,臣故蓄積于民。君以為不然,臣請升城鼓之。甲兵粟米可立具也。”于是乃升城而鼓之。一鼓,民被甲括矢,操兵弩而出,再鼓,負輦粟而至。文侯曰:“罷之!”西門豹曰:“與民約信,非一日之計也,一舉而欺之,后不可復用也。燕常侵魏八城,臣請北擊之,以復侵地。”遂舉兵擊燕,復地而后反。此有罪而可賞者也。解扁為東封,上計而入三倍,有司請賞之。文侯曰:“吾土地非益廣也,人民非益眾也,入何以三倍?”對曰:“以冬伐木而積之,于春浮之河而鬻之。”文侯曰:“民春以力耕,暑以強耘,秋以收斂。冬間無事,以代林而積之,負軛而浮之河,是用民不得休息也。民以敝矣。雖有 三倍之入,將焉用之?”此有功而可罪者也。
賢主不茍得,忠臣不茍利。何以明之?中行穆伯攻鼓,弗能下。饋聞倫曰:“鼓之嗇夫,聞倫知之。請無罷武大夫,而鼓可得也。”穆伯弗應。左右曰:“不折一戟,不傷一卒,而鼓可得也。君奚為使?”穆伯曰:“聞倫為人,佞而不仁。若使聞倫下之,吾可以勿賞乎?若賞之,是賞佞人。佞人得志,是使晉國之武舍仁而后佞,雖得鼓,將何所用之!”攻城者,欲以廣地也。得地不取者,見其本而知其末也。
【譯文】
清靜恬愉是人的本性;儀表規矩是處事的原則。知道人的本性,那么人自身的修養就不會悖謬;懂得處事的原則,那么人自身的行為就不會亂套。從一端出發,能散逸得無窮無盡,周游八極后又回歸到它的中樞,這就叫“心”。看到事物的本原就能推知事物的未來,看到事物的指向就能預見事物的歸宿,掌握要點能應對繁多,把握綱要能治理詳繁,這種本領叫“術”。靜居時知道在做什么、行動時知道該去哪里、辦事時知道所依原則、舉動時知道來歷緣由,達到這種境界的叫“道”。“道”,置擱前頭它不會低伏,放在后面它不會翹起,納入窄處它不顯壅塞,散布天下它不留空隙。所以使別人推崇贊譽自己,這是“心”的功力;使人家輕視誹謗自己,這是“心”的罪過。話是從你口中說出的,別人無法阻止你;行為發生在你身上,遠處的人無法禁止你。事情難以成功卻容易失敗,名聲難以樹立卻容易毀壞。千里長堤,因為螻蟻的洞穴滲水而崩潰,百丈高樓,因為煙囪的裂縫冒出煙火而焚毀。《堯戒》上說:“戰戰栗栗,一天比一天謹慎。人不會被大山絆倒,而往往被小土堆絆倒。”所以,人們都往往輕視小事忽略小害,以致釀成大禍后才為之后悔。災禍降臨后再犯愁,這就好比到了病危后才去求良醫,這時即使有扁鵲、俞跗這樣的名醫也難以治好病人的病。災禍的降臨是自己招引的;幸福的到來是自己促成的。這禍福同出一門,利害相近為鄰,不是圣明的人是難以區分這其中的奧妙的。大凡人們要做某件事,都要先用他的智慧思考揣度一番,然后才根據思考的結論定下計劃謀略,實踐下來的結果,有人得利有人受害,這就是智者和蠢人的差別所在。但是那些自以為明白存亡之關鍵、禍福之由來的聰明人,在辦事處事中還是陷入危難境地,這樣的事例還真的數不勝數。假若大家能預先知道自己的主張正確,且行得通,那么天下也就沒有什么不通的道路了。但事實上并非如此。由此可見,智慮思考是禍福的根由,行動舉措是利害的關鍵。百事的變化、國家的治亂,都有待正確的思想和行動來完成。所以對此不可不審慎。
天下有三種危險:缺少德行而尊寵卻多,這是第一種危險;才能低下而地位尊貴,這是第二種危險;沒有大的功勞卻有豐厚的俸祿,這是第三種危險。所以事物有時候是損減它,結果卻是補益它,有時候是補益它,結果卻是損減它。怎么知道是這樣呢?以前楚莊王在河雍之間的邲地戰勝了晉國,凱旋歸來后莊王要封賞孫叔敖,孫叔敖辭謝而不接受。后來當孫叔敖患癰疽快要死時,他對兒子說:“我如果死了,楚王一定會封賞你的,一定要推辭肥沃富饒的地方,只接受沙石之地。在楚、荊之間有個叫寑丘的地方,那兒土地貧瘠,所以地名也難聽。當地的荊人和越人都信奉鬼神、講究迷信,所以沒人喜歡那里。”不久,孫叔敖去世了,楚莊王果然將肥沃富饒的領地封賞給孫叔敖的兒子,孫叔敖兒子謝絕了,而要求賞封寑丘之地。按楚國的法規,功臣的封祿傳到第二代就要收回封祿,唯獨孫叔敖一家保存了下來,這就是我們說的損減它,結果卻是補益它。那么,什么叫補益它,結果卻是損減它?從前晉厲公南伐楚國、東伐齊國、西伐秦國、北伐燕國,部隊縱橫天下,威震四方,沒有阻礙也沒有挫折。于是厲公在嘉陵會合諸侯,氣橫志驕、婬侈無度、殘害百姓。國內無輔佐規諫的大臣,國外沒有諸侯的援助。同時又殺戮忠臣,親近小人。在會合諸侯的第二年,厲公出游寵臣匠驪氏的領地時,被欒書、中行偃劫持,囚禁起來;這時諸侯中沒有一個來搭救他,百姓中也沒有一個同情他,囚禁三個月后就一命嗚呼了。每戰必勝,每攻必克,然后擴展土地,提高威望,這是每個天下人都希望得到的利益。但晉厲公卻因為這些而落得個身死國亡。這就是我們說的補益它,結果卻是損減它。孫叔敖叮囑兒子要求封賞寑丘之地,因為寑丘之地貧瘠,所以能代代相傳;晉厲公在嘉陵會合諸侯以想稱霸天下,結果死在匠驪氏的領地。
一般性的人都只知道利就是利,弊就是弊,而只有圣人懂得弊可以轉化為利,利可以轉化為弊。兩次結果實的樹木,它的根必定受損傷;盜人家墓的人也必定有禍殃,這說的就是貪大利反而造成大害的事。張武唆使智伯奪取韓、魏兩家的土地,結果反而使智伯在晉陽城被擒獲;申叔時勸告楚莊王封立陳國的后代,結果使楚莊王稱霸天下。孔子讀《易經》,讀到《損》卦和《益》卦時,未嘗不喟然嘆息道:“懂得益和損之間的關系的,應該是行王道的君王的事吧?”事情有時候想對它有利但卻恰恰足以害了它,有時候想害它但卻又恰恰對它有利。利和害向相反方面的轉化,禍與福的緣由是不能不明察的呀!陽虎在魯國作亂,魯國君命令手下人關閉城門搜捕陽虎,宣布凡抓獲陽虎者有重賞,放走陽虎者要處罰。追捕者將陽虎層層包圍起來,陽虎只得舉劍準備自刎,這時有位守門人勸阻他說:“天下大得很,可以逃生,何以自殺?我將放你出城去。”于是陽虎得以沖出重圍,在后面的追兵緊追不舍的情況下,陽虎揮舞寶劍提著戈奔跑沖殺。那位守門人乘混亂之機放陽虎出了城門。陽虎出了城以后又折返回來,抓住那位守門人,舉戈刺他,戈刺破袖子傷及腋部。這時守門人抱怨說:“我本來就和你非親非友,為了救你我冒著被處死罪的風險,可你反而刺傷我。真是活該啊,會碰上這樣的災難。”魯國國君聽說陽虎逃出城,大怒,查問陽虎是從哪座城門逃脫的,并派主管官員拘捕有嫌疑的守門人。魯國國君認定凡受傷的守門人是阻攔陽虎的,要重賞;而沒有受傷的守門人可能是故意放走陽虎的,要重罰。而在受傷領賞的守門人中,放走陽虎的那位守門人也在其中,這真可說傷害他反而使他得利。那么,什么是想對人有利卻反而害了他呢?楚恭王和晉國軍隊在鄢陵會戰。戰斗正緊張激烈之間,恭王受傷使戰斗不得不停止。楚軍中的司馬子反口渴難忍而尋找飲料。這時侍從陽谷捧著酒獻給子反。子反這人喜歡飲酒,見酒就樂不可支。子反接過陽谷遞上的酒就喝個不停,沒多久就喝得酩酊大醉,躺在帳篷里。恭王打算再與晉軍開戰,便派人去叫子反,子反謊稱心痛病發作不受召令。恭王于是駕車親往探望,一進軍中帳篷便聞到一股酒氣。這下恭王大怒,說:“今天這場惡戰,我為了取勝而親臨戰場,受了重傷,現在指望能派上司馬子反的用場,可他卻成了這副樣子。他實在是心中沒有國家社稷的地位,又不體恤我軍士兵。我沒法再與晉軍打下去了。”于是下令收兵撤退,并以耽誤戰事的罪名殺子反示眾。這侍從陽谷獻上酒,并不是想要害子反,實在是愛護子反,想讓子反快樂,但想不到恰恰是害了子反。這就是想對人有利結果卻反而害了他。一定要患溫熱病的人進食,讓中暑者喝冷水,這是一般人用來調治病人的方法,但良醫卻認為這樣是加重病情。追求賞心悅目,這是愚蠢、笨蛋所熱衷于的事,但有“道”的聰明人卻對此躲得遠遠的。所以圣明的人是先遭逆境而后順遂;而一般性的人是先稱心如意而后陷入困境。
建功立業是每個做臣子的人所追求的目標;犯罪受罰又是每個做臣子的人所要避免的后果。但有時會出現這樣的現象,即有了功勞卻引起別人的猜疑,有了罪過卻反而受人信任。這是為什么呢?這是因為為了追逐功名,有時人就不顧情義了;而犯了罪過的人卻不敢再失去仁慈之心了。所以會出現上述的現象。魏國將領樂羊率部隊攻打中山國。他的兒子被中山人抓起來扣押在城內。中山人將他的兒子綁著吊在城頭上給樂羊看。樂羊看了后說:“為了君臣的情義,效忠君王,盡我做臣的職責,我不能為了兒子而有私情。”于是他所指揮的部隊攻城越發猛烈。中山城里的人就將他的兒子烹煮了,還派人送給樂羊一鼎肉羹和他兒子的頭顱。樂羊撫摸著頭顱,哭泣著說:“這是我的兒啊!”說完向使者跪下,喝下一杯肉羹。使者回去報告:“樂羊是個不惜為節義獻身的人,對他真的沒有辦法。”于是中山國只得向魏國投降。樂羊在這次戰爭中為魏文侯開拓了大片的土地,并因此立了大功。但誰知道,從此以后,魏文侯一天天地不信任樂羊。這就是有了功勞卻反而引起別人的猜疑。那么,什么叫有了罪過卻反而受人信任呢?孟孫打獵,得到了一頭小鹿,于是讓手下人秦西巴拿回家去烹煮。母鹿緊隨著秦西巴哀啼不止,秦西巴不忍心傷害幼鹿,于是就放掉幼鹿還給母鹿。孟孫回到家后追問幼鹿的去向,秦西巴只得回答:“這幼鹿的母親在我身后不停地哀啼,我實在不忍心,于是自作主張放掉了幼鹿還給母鹿。”孟孫聽后大怒,一氣之下就趕走了秦西巴。過了一年,孟孫又將秦西巴召回來擔任他兒子的老師。孟孫身邊的人就問:“秦西巴得罪過你,為什么現在又用他來做你兒子的老師?”孟孫回答說:“連一頭幼鹿都不忍心加以傷害,更何況對人呢?”這就是有了罪過卻反而受人信任。所以人的取舍進退不可不謹慎,取舍不謹慎,正是公孫鞅在秦國獲罪而又不能進入魏國避難的原因。公孫鞅的功勞不能算不大,可他就是無立足之地,寸步難行,這是由于他不義的緣故。
作者:baidianfeng365本文地址:http://www.inkvzc.cn/bdf/5390.html發布于 2023-10-0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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